燕子与工匠
“他实在是一座漂亮的雕像。”
年轻的工匠站在广场中央,对着北风喃喃自语。
“那对祖母绿挑选得尤其好。不过还缺了点什么。……是什么呢?”
他笑着摇了摇头,离开了广场。
“我第一次听到有人说我坏话。”
王子忽然想起这回事来,虽然市民们这么叫它,但他的确没有体验过一天王子的生活,反而觉得一丝不苟的站姿很不舒服。好在他还能聊聊天,比如跟一只歇脚的燕子。
“我认得那个年轻人。”燕子抖了抖羽毛,“他刚进城不久,偶尔去教堂那边喂鸟。”
燕子知道大街小巷的消息,知道海的另一边是什么样。王子想多听一会儿,它却飞走了。
某天傍晚,落单的燕子跌落在它脚下。
“我活不久啦。”燕子轻轻地说,“冬天快到了,好在不是被冻死。”
王子希望能帮它挡一挡寒风。
夜幕降临的时候,他终于听不到燕子的呼吸——他变成了燕子。
他努力扑棱了两下,抬头看到上方的雕像。漂亮吗?他不太懂这个,只是想起了那个年轻人。
他在月光下学会飞行。穿越城市里无数个屋顶,在某个窗前停了下来。
青年在油灯摇晃的烛光下工作。那是一方与他差不多高的灰色石料,只有粗糙的轮廓,与他手中的金属工具撞出清脆的响声。
——雕像?
“神像。”
工匠身上的白衬衣沾了不少粉尘,他并不介意,对窗台上的来客微笑道。
“神?那是什么?”燕子茫然扭头。
工匠望着房间里站立的石块,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“完成的时候,也许就知道了吧。”
他该是一位雕刻家——不是因为他夸王子漂亮,当然不是。他在某个深秋的下午踏上沿岸港口,除了一个工具箱,没带任何行李。这间工作室也是,床、桌子、石头。甚至没有一块画板!没有设计图,没有泥塑稿,他只是举着凿刀,偶尔停下思量,下手时毫不犹豫。
“没有反悔的机会。”工匠乐于在休憩时跟他聊天,就像王子在广场上一样。“有了第一刀,就必须有下一刀。我知道怎么做……我只能这样做。”
“但我还是乐意休息一下,”他眨了眨眼,喝了口甜茶,“变成燕子的感觉怎么样?比罚站舒服吧。”
“可惜只有晚上。”燕子羽毛理了一半,懒得动弹。暖洋洋的烛光照着,让他有点想睡觉,又不想真的睡着。
夜灯下的青年又执起了凿刀。
大雪比往年来得早,他飞得有些艰难——燕子根本不该见到雪,我做到了。他跌跌撞撞地钻进窗户,试图甩掉身上的雪粒。等等,他怎么不关窗?不怕被冻死吗?
一条温热的手帕盖在身上,帮他拭干羽毛。他几乎被手掌裹住,忍不住蜷起身子,往里缩了一点。
他第一次尝到寒冷与温暖。
“你见过雪吗?”他不禁问道,工匠会来自哪里呢?遥远温和的南方,还是北边传说的山脉?
“我去过一个小岛,一年九个月下雪,三个月下冰雹。”
青年缓缓开口,“也有一片山谷,四季都是雷暴……”
他去过的地方可能比燕子还多。他静静听着,终于想起那个事实——工匠会离开一座城市,就像他踏上港口一样。是神像完工的时候,还是春天到来的时候?他不知道。
他不知道工匠也会生病。
是啊,他为什么会生病?他不是燕子,离群落单,飞不动了,只能跌落在脚下——他把那副画面挤出脑海,扑到床边。
他甚至都不用睡觉。除了短暂的休息,只有雕刻这一件任务,从来不曾这样躺在床上,脸色惨白,两颊凹陷下去,两眼紧紧闭着。
广场上的流浪汉也是,他们想要食物,想要医生开的药。哪里来的药?
工匠在高烧里迷糊着,想去摸床边的水,不小心按到一块坚硬的东西。
一块祖母绿。
视野里捕捉到小小的黑白相间的身影,他扯动干瘪的嘴角:
“……没事的。”
他吃力地撑起身子,靠在床头,长长地喘了一口气。
“不会让我死的。”
他的视线落在那座半成品上,也许是人的形状,也许是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,燕子唯独不愿去想——
那是工匠的样子。
“刚开始,我也不知道是神像。”
工匠继续用沙哑的嗓音叙述着:
“我没有终点,找不到该回去的地方。第一刀下去,我才反应过来,只有这一条路。”
“你见过落单的燕子,见过流浪汉。我见过更多的……他们都需要他。”
他朝那边抬了抬下巴,似乎是想笑:
“他像我。还是我像他?”
燕子轻轻啄了他的手。又碰了一下。
工匠安静了一会儿,真正地笑起来:“我想起来了,你缺的是什么。不过姑且先让我保密吧。”
他由上而下,慢慢抚摸着燕子的羽毛。
王子从晨曦中醒来,发现自己并没有少一只眼睛,祖母绿尚未学会流泪。广场上人来人往,城市迎来繁荣的新一天。
他见过那种鸟,掠过广场上空,比任何燕雀都要敏捷,双翼更修长,身形更灵巧,从不落在城中歇脚,一生归属于天空。
他靠近了,看得更清楚一些,那只小小的雨燕就留在桌面上,一样是灰色的石料,能分辨出翅膀合拢后尾端尖细的羽毛,被窗外的月光笼上淡淡的光辉。
烛火熄了。床、桌子、雕像,再没有别的,连地上的碎屑和粉尘都干干净净。燕子并不意外,就像他很熟悉的一幕,反复出现在梦里:
工匠走向神像,他们的面容越来越模糊,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接近……
他在这里。他在任何地方。
可是梦里没有雨燕。他久久地看着,想着:
“缺了什么呢?”
第一缕阳光照射到窗台上。
雨燕缓缓打开翅膀。
他一下子就明白了。原来双脚早已退化,连站立都困难,更不要说蹬地起飞,所以才不能落到地上。可是,可是。
他匍匐着,奋力拍打新生的双翼,终于登上窗台。清晨的风不再凛冽,海那边的春天来了。
他落进温暖的阳光里。
长长的汽笛声,大大小小的船只停靠在码头,目送一批又一批繁忙的旅人启航。他从没爬升过这么高,只要稍微转向,一定能看到广场中央漂亮的王子。
他只是向前,向前飞。
也许是小岛,也许是山脉,也许明天,明年,几个世纪,永远——谁知道呢?可以是工匠,燕子,随便其他什么东西,为他留一扇窗,对他微笑:
“晚上好,我的朋友。”
评论(4)